《和谁说话》是冉冉推出的新诗集。诗人对世界具有极强的洞察力和同情心,特别擅长在诗歌中营造画面感,可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诗冷艳客观而内敛沉静,简约凝练而含蓄传神,素淡明澈而几近于自然天成,有如边地山民的质朴本色,却又随处可见一些极具穿透性和感染力的词句,体现了较高的诗歌造诣。
对于一位“觉”的追寻者,对于一位对“奇迹”葆有渴望的写作者,冉冉显然不愿将理想的诗歌限囿于文学,而是更倾向认同:诗是人类祈祷的一种形式,是不可造就的可能,是看不见的欲望的可见记录,是艺术家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其声色变幻永远和彼岸世界、和灵魂最幽深神秘的核心连在一起。因此,生命作为“觉”的寻求过程,历经曲折苦难,都是为了获得来自绝对之物的启示,并且最终领受它的光芒。
冉冉:女,重庆酉阳人。出版诗集《暗处的梨花》、《从秋天到冬天》、《空隙之地》、《朱雀听》,中短篇小说集《冬天的胡琴》。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首届“艾青诗歌奖”、“西部文学奖”等奖项。现居重庆。
空中草原
喀拉峻的夜晚/羊群闪烁/来呀/草原上的水洼/翠鸟或鸽子花/手心的镜子/月光/由于下过雨/
往事与祈请
大雾弥漫/伤心博物馆/子夜时分/到后方去/带箭怒飞/惊魂之后/暮春的一天/暂时还没有/祈请/有朝一日/
此刻
猝不及防的火星/我还没有恢复言说能力/新年早晨读友人诗/如果这些苦/祈祷/此刻/在中庭/我欠冬天/某个词/慢之又慢/鱼是水的房子/默喊的分贝/我许给自己的黄昏/
瓦蓝的穹隆
听吧/从秋天到冬天/沿江公路上/瓦蓝的穹隆/樱桃 樱桃/被胡琴充满的日子/静夜/在鸟儿的眼里/
最大的雪
最大的雪/晚饭呀/风呵/伏下身去/内心的闲话/蘑菇/渡口/起雾/和谁说话/
赶在天亮之前
只要一步/这身体旧了/赶在天亮之前/天黑下来/半壶水/总有人替我去跑/化装舞会/唱片/空白/天涯/学田湾/
大地的表情
在他们的房前屋后/在陌生人中间/每个人的舞蹈/我听到的哭泣/红叶/大地的表情/踏着落叶走去/霜降下来
/庄严的褪去/辞行/
当我沉默
在这个宁静的下午/我不能/河水又涨上来了/当我沉默/弥天大雾/
崭新的母语
第一天/这被石头簇拥的窗子/房顶的雕塑/看见孩子/伊沃·安德里奇/雪白的小路通向教堂/河流/崭新的母语
/林中空地/正午的阳光/
短歌
草垛/短歌
喀拉峻的夜晚
顺着风的方向
一直走 就会走到天上去
没有比星子更大的花朵了
它们清澈地摇曳
与我 与无量的我相互倒映
空中草原
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喀拉峻
紫色马 紫色骑手从冰山走来
我为迟到的看见而啜泣——
为重新看见她 为刚刚看见自己
一次短暂的盛开 懵懂的圆满
要历经多少迷途才能显现
我是习惯歌唱的 在无人之地
歌声没有翅膀 只有停顿
当我跨过一个又一个险境
在花蕊中下马
别笑我耳垂似雪 面若子夜
羊群闪烁
羊毛 是羊的光芒
当羊群闪烁着消失在峡谷对面的山坡
她也靠近了天山 并把宁谧的光芒
隐藏在冰峰上
来 呀
来呀沙漠 每粒沙
都是负罪的雪山 每粒沙
都是迈入歧途的草地
每粒沙都是她伤心的重庆
为这庄重的相遇
她准备了足够的流淌
足够的血和蜜
草原上的水洼
依靠水洼
她找到了天空和积雪
天蓝得像恋人间的空白
积雪坚硬 足以抵挡遗忘
两只蚂蚁在水边探出了舌头
仲夏的正午清水还是太凉
比起尘世的喧哗
这儿的冷寂真有点够呛
藜芦花的赤脚在黑袍下歇息
与金莲花和干枝梅相比
它的脚踝更为秀美 长途跋涉
为袍子文上了暗花
它看上去像斑马的粉丝
也像蝴蝶的表妹
躲在水洼里的芨芨草勿忘我
似急切的门缝 按捺不住的钥匙
有声音轻轻泄露出来
细若游丝的涟漪是忧伤的叹息
也是愉悦的叹息
碗大的水洼 是一匹褐色种马所为
还有些开关藏在牛蹄羊蹄
留下的水洼里 母羊咩咩地叫着
羊儿在花丛中降生了
翠鸟或鸽子花
荣耀 好运气 还有我们不翼而飞的
美梦 幸福
都停在了翠鸟或鸽子花那里
为静穆的翠鸟或鸽子花祈祷
为它蓝透醉透乐透的单层花瓣祈祷 花萼被凭空而来的福报吓傻
为它暂时还承受不起的颤悠悠汗涔涔的枝茎祈祷
为它扭捏紧张渐渐自如的叶子祈祷
为它孕妇般越来越大越来越美越来越骄傲的花朵祈祷
为它记不得我们替代着我们而祈祷
去年夏天我测量过武隆的天坑
它的大和美 恰如翠鸟或鸽子花
手心的镜子
左手掌心里 有一小片镜子
被右手捂着
为掠过的鹰难过
“它映照的不是死亡 只是鹰”
“死亡没那么高 那么小
死是薄薄的摊晒的羊皮”
“死亡也没那么孤单 那么黑
死不过是并拢双膝 好比两座雪山
相视而眠”
“死亡也没那么喧嚷 那么快
就像安静的藜芦花 走过四季
还要走过三起三落”
“死亡也没有那么倨傲 那么冷
仿佛谦顺的豹子 它把草地披在身上
又把雪山偎在小腹”
两只手 相互摩挲安慰着
薄冰似的镜片凸起 像它们曾经焐暖的
乳酪 盐蛋 或者酸苹果
月 光
公路那一带
黑亮的汽车犹如河谷
她想起几天前在空中看到的高原
雪零星地铺在山头 背阴处的树木
像夏日午眠
帐篷的门敞开着 乳香
还留在发辫上 马奶酒醉坏了某个女声
她的唱腔不是月华 是万花的飞鸣
哦芍药 银莲 素装的红门兰 蓝盆花
雪水潺潺流过 弯腰就能瞅见
一张脸 初醒时一般皎洁
一张脸 入眠前那样新鲜
没有谁能劝阻 一个诗人在月夜抽丝
晶莹的丝缕从骨肉里飞出
像高高低低的蒲公英
是时候了 她走错的路停在终点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装满了汽车
低头疾行——
她要在草原中央和自己相会
由于下过雨
由于下过雨
草原的颜色更深了 接近墨蓝
几朵牵牛花将喇叭朝下
像她细弱羞怯的回声
所有的窗户都关闭起来
孤独的城堡沿着湿漉漉的根须下沉
她要向喂胖她的孤苦说再见
孤独喂壮了她 悲苦让她膨胀起来
她鼓鼓囊囊的裙裾像飞翔的森林
她要向所有的幽闭和晦暗说再见
她打开了喉咙也打开了乳房
她的歌声唤得醒诸神
她的乳汁养得活雪天的牛群和马群
她要向所有的机关和计算说再见
蹉跎半生 她才张开翅膀
她要把天飞宽云飞淡愁飞轻
在天空和喀拉峻之间来回地飞
越飞越干净 越飞越灵敏
大雾弥漫
大雾弥漫
梦游的火 褪尽了血光
悬崖上的海市蜃楼
妇女们拾级而上
我想搂住任意一个 痛哭
我想跟她们坐下来
在烧焦的黄桷树下 谈谈哀伤
和毁灭
我想以她们的酒来养我的泪
以她们的哀伤来抵挡我的毁灭
她们中最年长的一个
张开怀抱
用她的穷途堵住了我的末路
伤心博物馆
我看见的 是那些没有陈列
无法陈列 不能陈列的
不能说出 不能提及
也不能回忆
它们躲在灰烬的生灭间
青苔的更迭里
重圆的破镜中 苦来的甘尽里
比烈焰呛人 比噩梦阴冷
比逃离酸楚 比退让苦涩
比断指更像箭头 比恶念更像炸弹
比伤心更像落叶 比祈祷更像大雨
它们流淌在柴米油盐中
停驻在生离死别里 比博物馆宽
比嘉陵江长
在一堆空空的童鞋边 我留下了
一个诗人的哀伤与哭泣
在一件血迹斑斑的棉袍里
我留下了一个女人的屈辱与新生
子夜时分
子夜时分 我向伤口望去
它们像银杏的叶片缀满露水
浅梦后 我看见它们
如清晨的鸟儿机警而又透明
当我从破败中起身 一阵热恋般
的狂喜 让我惊讶又战栗
到后方去
到没有硝烟没有暗杀
没有仇恨没有戾气的后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