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之境》(Ingenmandsland)是一部关于衰老和死亡的小说。作者谢诗婷·索鲁普(Kirsten Thorup)以虚实结合的叙述手法,描写了老人卡尔孤独度日、回顾人生的故事,讨论了家庭中老一辈与年轻一代的复杂关系。
卡尔独自生活在养老院里,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他会回想孩提时与家人的相处,回忆着年轻时在战场上的鏖战,也会想起背叛妻子的不堪过往。卡尔无比希望回到自己的家中,与自己的孩子们在一起,甚至为此试图逃离养老院。艾伦是卡尔的女儿,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家了。艾伦来到养老院看望父亲,她看着苍老糊涂的父亲,反思着自己和父亲的关系,同时也思考着儿子与自己的关系。圣诞将至,卡尔的儿子、艾伦的弟弟乌夫也带着家人来到了养老院。这一大家子相聚于此,又会发生什么,每个人心中又会泛起什么样的思绪……
作者简介:
谢诗婷·索鲁普(Kirsten Thorup),丹麦作家、诗人、剧作家。1942年出生于丹麦菲英岛的盖尔斯特德市,现居住在丹麦首都哥本哈根。毕业于哥本哈根大学。她著有四部诗集、一本短篇小说集和七部长篇小说等作品,其中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外文。此外,她还为电影、电视和戏剧撰写剧本。曾先后获得批评家奖、书商金树莓奖、索伦·金谷奖等丹麦文学界重要奖项。
她是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者。她的语言意识很强,经常刻画社会中被边缘化的人,打破心理和社会规范的人。生活的限制与机会、人际关系是她小说的焦点,变化、分手和转型也是重要的主题。
译者简介:
思麦,公共管理学硕士,本科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丹麦语专业,曾赴丹麦奥尔胡斯大学政治学系、中国学系交流学习。曾在中国驻丹麦大使馆工作,长期从事中、丹、英口译笔译工作。译有丹麦系列儿童绘本《阿布棒棒的!》。
第一章
家
第二章
生气
忧伤
失去
天使
逃离
好孩子们
敲钟人
第三章
驱逐
梦
紧急状态
家?
“我要出去。”
“你不能出去。你应该躺在床上。”
“我要出去走走。我要去晒晒太阳。”
“现在是半夜。”
“我没有时间再待在这里了。”
“让我帮你把外套脱了。”
“我还有好多花园里的事情要做。”
“快上床睡觉吧。”
“我说过了,我没时间。”
“你不能一整晚都不睡觉。”
“花园都荒芜了,到处都是杂草。”
“你不用担心这些。现在先上床睡觉吧。”
“见鬼了。”
“嘿,嘿,你想打架吗?”
“放我出去。”
“来,喝杯热牛奶。你就觉得放松了。”
“我不喝,我不吃。”
“你从晚上到现在只吃了一片奶酪。”
“我以后都不吃了。”
“这对我倒是好事。”
“我要出去。”
“来,感觉一下外面有多冷。”
“不冷,有太阳。”
“把手从窗户里伸出去,感觉感觉。”
“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跟我来。你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你是谁?”
“我叫比尔吉特,是晚班护工。”
“小姑娘,放我出去吧,我要回家。”
“现在让我去拿外套吧。”
“妈的,婊子。”
“索伦森,你这么有教养的人还说脏话。”
“这里也不是一个好地方。”
“你习惯了就好了。”
“这里闻起来像妓院一样。”
“你从来没有去过妓院。”
“我管过一个有175头奶牛的牛圈。”
“我马上就要对你失去耐心了。”
“您不应该称呼我‘你’。”
“来吧,索伦森。我们去睡吧。”
“不,不是这条路。出口在那边。”
“你都快把我弄哭了。”
“别哭。我没空。现在种土豆已经太晚了。”
“我不得不去叫医生了。”
“我没事儿。”
“他能给你一些可以让你睡着的东西。”
“请你打电话叫一辆出租车,到孙纳街10号。”
“那你过来吧。”
“啊,好痛。妈的。”
“这不像你会说出来的话。”
“我要回家。草都长长了。”
“你就在家里。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每个晚上都得睡在这里吗?每天晚上都要如此吗?”
“对,你得睡在这儿。”
“我不想睡这儿。”
“我们会照顾你的。”
“天使会照顾人。”
“我就是天使。”
“艾伦?”
“天使。”
“你是来接我的吗?”
“索伦森,你在哪里?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嗯。”
“你就站在窗口别动。我马上就来。”
“艾伦,你是来接我的吗?”
“是的,爸爸,我是来接你的。”
“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家。”
“看,我已经穿好外套了。我等你很久了。”
“火车晚点了。”
“车次表在哪里?应该有车次表的。”
“对,车次表,我第一次独自坐火车的时候你给我写过车次表,上面有所有的车站,还有出发和抵达时间。”
“趁着现在还有太阳,我要走了。”
“太阳不会再落得更低了。”
“来吧,趁着他们还没锁门。”
“我们从锁着的门中间走过。”
“你是我的天使,艾伦。”
“我会陪着你的。”
“墓园里所有的鲜花都是见证者。”
“你会和妈妈一起埋葬在这里。”
“你是死亡天使吗?”
“我是光之天使。”
“那就照耀我吧。”
“你觉得住在这里怎么样?”
“要是住惯了更大的地方,这里就显得挤了点儿。”
“我是来照顾你的。”
“我们要回家去看看花园吗?”
“对,我们走吧。牵着我的手,回家的路很长。”
“你都这么大了。你原来只有七岁。”
“七岁、十七岁、三十七岁哪怕是五十七岁,都是从一岁开始长大的。”
“我要离开你了。我好难过。不是为我自己难过,而是为你难过。不是因为你要一个人了。独自一个人不是不幸,也不是灾难。我是为了别的难过。”
“除了孤独,还有什么呢?”
“上帝占据了我的灵魂,控制着我,但是他不能操控我周围的事物。”
“我不信上帝。”
“小天使,我怕你过得不好。”
“你不用担心我。日薄西山的人是你。”
“我不会死的。”
“行,那就别提死了。谁又说了你要死呢?”
“你说的。”
“你理解错了。”
“那就给我说点儿别的吧。”
“你看见海上的帆船了吗?那些白色的帆,风一吹就像丰满的乳房一样。”
“你看见的我也看见了。”
“白桦树的树干上有白斑。你摸摸那粗糙的枝干。”
“一棵树能活好几百年。”
“你也可以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理由一直活下去的。”
“你有我。”
“你离我太远了。”
“但是我现在就在这里。”
“我以为你永远也不会来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只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
“对。”
“那我们结婚了。”
“我会给你收拾屋子,帮你洗衣服,为你做饭。”
“多少钱?”
“我不会把你交给陌生人的。”
“您想要多少报酬?”
“我不是侍女。”
“那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看着我。仔细看着我。”
“我看到一座美丽的花园。”
“玫瑰花丛郁郁葱葱,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我的花园里没有玫瑰花丛。我们走错了。”
“看,你整整齐齐的小菜园里,有卷心菜、土豆、豌豆、胡萝卜、沙拉菜、小萝卜头。”
“现在是冬天。只有泥土。”
“发挥你的想象力。”
“你要带我去哪里?”
“听,有狗叫声。狩猎开始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夜。安静的夜晚,清亮的月光。我想听一个小小的童话。我拿起猎枪,走到附近的田地里。我藏在动物经常出没的小路旁边。没多久就来了几只兔子,但是我没有朝它们开枪,我害怕。”
“但愿我那时候就认识你,在你还年轻的时候。”
“然后来了一只落单的兔子。当它进入我的射程时,我瞄准它,射击。枪声响彻寂静的夜,过了一会儿,森林里传来巨大的回声。我被枪响的回声惊到了,才突然想到,护林人会不会听见枪声,会不会以为是偷猎者。后来,我沮丧地走回农场,回到我马厩上的阁楼小屋睡觉了。”
“第二天,阳光从清澈微霜的天空洒向大地。”
“不,不是的,那天的天气差到令人恐惧。农场主把我叫去,问我前一晚半夜是不是出去打枪了。我被狠狠地修理了一顿,差点儿丢了工作。”
“那是还没满十六岁的时候。”
“你怎么带我回来了?”
“有人说,回忆从前可以保持脑子年轻灵活。遗忘会让人发疯。”
“上帝,请不要让我疯狂。我不想发疯。救救我的脑子。”
“好多马。你看到没有,所有的马都被拉出了马厩,在院子里排得整整齐齐?安静的和懒惰的配对,难驯服的和被虐待的配对,傲慢的和尊贵的配对。这一对对马匹,有的用来种地、拉甜菜车,有的给农场主拉车。”
“我是和马一起长大的。我们就像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我用绳子管马,从来不用鞭子。我轻声细语地和马说话。我会大喊着赶它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我才用鞭子,或者在没有路的时候,要不然人和马车可能都会掉进沟里。我给它们梳理皮毛,用油脂润滑它们开裂的马蹄。我照顾它们,就像照顾自己的亲戚一样。”
“来,我们在结冰的田野上走一条捷径,田里的谷物都休眠了。”
“我想回家。”
“我们就在家里。”
“你为什么背叛我?”
“索伦森,你走太远了。来,回来睡觉吧。”
“艾伦,你在哪里?你别走。”
“她很快就会来看你的。”
“她刚才在这儿,然后又不在了。”
“索伦森,那是我。”
“她不见了。我要出去找她。小艾伦,黑夜里就她一个人。这么晚没有火车了。”
“你有她的电话号码吗?我们明天给她打电话。”
“她没有电话,也没有电话号码。”
“我不能整晚都照顾你。我还得照顾其他人。”
“我不认识他们。”
“你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我不喜欢强制性的集体活动。”
“集体活动也许能让你心情好一点。”
“那我宁愿喝一杯烧酒。”
“你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 你不能那么做,你是有魅力的。嗯,嗯,嗯,嗯,嗯,嗯,嗯……你不能那么做,能吗?”
“把你的手给我,我们走吧。”
“好,艾伦。我们走吧。小朋友们都没有信仰。他们有自己的信念。”
“索伦森,我们只能陪伴孩子们一段时间。”
“对,孩子们不能成为我们的父母。”
“所以我们在这里照顾你就很好呀。”
“市政府是我们的后妈。每次我放假回家的时候,她从来不对我说‘欢迎回家’,这让我觉得伤心。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她怕我在家住太久,花家里太多钱。她不给我饭吃。那我也无视她,不和她道‘日安’,直到我死都如此。”
“那我们现在只要把外套脱了挂到衣柜里就好了。”
“我能躺在这张床上吗?”
“索伦森,这就是你的床。”
“ 不,这是市政府的床。我就是来这里的时候借用一下。”
“你不必离开这里。”
“不,我会离开的。”
“你并不害怕你自己。”
“我已经习惯了和后妈相处。”
“现在你只要把被子盖好。”
“不,这被子都把我压下去了。”
“晚上会冷的,我们要注意保暖。”
“我以前都和衣而睡。”
“你至少要把鞋子脱了。”
“我晚上穿着鞋才不会摔倒。”
“可是穿着鞋睡不太卫生。”
“拿破仑是穿着靴子睡觉的。让我也穿着鞋吧。一个士兵应该时刻准备好行军。窗外正在进行世界大战。”
“索伦森,那就这样吧,咱们就晚上不穿鞋。”
“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
“昨天我没有值夜班。”
“你们这些小姑娘都一样。你们说的话全都一样。”
“晚安,索伦森,睡个好觉。”
“请你把灯开着吧,这样我晚上就能看见了。”
……一幅画面不断出现。画面中,他一个人穿着居家鞋、衬衫,坐在客厅扶手椅潮湿脏污的坐垫上,就像刚浇过水的菜园里的一株植物。另一个画面中,一个心智如孩童的老人坐在一张过大的椅子里,因为椅子上的污渍被气到发抖的儿子责骂,这个污渍是由对玛塔的死和葬礼的震惊造成的。如果她还活着,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坐在扶手椅坐垫上半天后,这个污渍被发现了,这仅有的失误让他遭受了最严厉的惩罚:从这个家里被赶出去。这是他和玛塔共同经历了顺境和逆境的家,从这片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土地上被赶出去。他用尽全力反抗这次驱逐,这是出于本能的巨大力量,这力量迫使他的儿媳使用了丑陋的把戏。他很想再看到玛塔坟墓上的鲜花,她就用鲜花引诱他。他像连体婴儿似的和坟墓联系在一起。这座坟墓就像一处新伤,被思念的盐和胡椒擦拭 过。这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因为那是生命本来的意义,是他在世间唯一的支点。他的世界就要沉入大海,消失在他眼前,这大海就像创世纪以前的虚无那般朝他汹涌而来。
这虚无使得他用一整个时代创造的一切都崩塌了。他坐在扶手椅上,在自己的粪便上,活了下来。他被强行从坟墓的花丛前带走。他坐上儿子和媳妇的丰田车后排座,第一 次好奇地观察着雨中的秋景,很快就又忘记了那些事。这片原始的风景徐徐展开,他内心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和喜爱。这里有以前从未见过的路边的树木和崭新的丘陵,还有一座粉刷过的教堂。教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那是一座好像在外国明信片上的教堂,一座没有任何洗礼和婚礼画面的教堂。这些画面都被风吹散,零落在寒冷黝黑的原野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