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本书原于2020年春由台湾大学出版中心付梓。经过九个月,我收到总编辑来信,得知浙江古籍出版社有意洽谈版权。八个月后,版权与编务事宜陆续完成。我个人不清楚究竟什么缘故,让这本书能够在家乡以外的地方出版。如果不是有许多我识或不识的人的肯定与推动,这件事就无法完成。我因此心怀感激。当我近五十岁,才比较明白很多事情背后有诸多环节、偶然与人心的意念错杂,往往难如预期,所以我比以往更懂得感谢。本书简体中文版修订的内容,曾由编辑徐立先生来信告知说明。我未能逐字核校,但我推想这是基于需要与好意。感谢许多人为这本书出力,见证了交流的可贵,尤其在这风波渐恶的时节。
我出生于1973年,在青少年的九十年代初读过一些伤痕文学,后来也很喜欢王力雄先生和王小波先生的小说。1992年进入大学后,才在图书馆看到来自对岸的学术著作。后来,台湾大学外围慢慢出现了简体字书籍的贩卖点,最早是在校旁的人行道,后来有了店面。在那之后二十多年,这些专门店逐渐增加。这期间,我也从对中国史毫无兴趣的大学生,转变和成长为专业的学者。我的研究完全离不开中国学者的论著,藏书逐渐累积:从胡乱影印的论文、第一次赴上海时搬回台湾的《全唐文》,一直到后来从网络下载的电子书。无论如何应该提的是,就读博士班七年间,我的学习以隋唐时代为范围,从学科考到完成学位论文,受益于诸多学者在中国中古文史的成果,像是傅璇琮先生,以及任职北京、上海、南京和武汉等各城市研究机构和大学的学者,对我的智识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因为感谢,有机会能够回馈,是我愿意出版这本简体中文版最主要的原因。
当年求学的心念很单纯,攻读博士班无非想为自己取得专业的认证。每项专业都有历史,培训的过程则在规范中习得传统的手艺。一个人的才能脱离不了传统,即便在讲究天赋、创造与想象的文学与艺术亦是如此,何况学术。就像许多二三十岁被知识吸引的青年人,自我期许能一步步迈进学问的殿堂。然而,毕业、工作多年后,我慢慢发现每个人的自我和传统座落的环境,乃至与传统结合的建制,关系很复杂。因为除了规训,藉由体制,传统也会施加惩罚和排除,判定一个人失格。传统会像土壤一样滋养人的才能,但同一片土地也会有不适应水土的花果,枯萎不全。
如果把中国史的学术比喻成一座山,在世界各地和中国境内,各地、各种传统就像一座山体有不同的面:迎风或向阳,陡坡或山谷,冰河或火山口,分别拥有殊异的岩石、植被和景观。以前觉得做学问的目标像登山,企图攀越不同的等高线,通过有别的林相,以为登顶后的视野自然由上而下纵观全貌。但如今,我觉得自己比较像山里的小动物,孕育于特定的生态环境:我无法脱离习惯的海拔,也无法到山的另一面生活。其实,在所处的生态链存活也不容易:山中的大王维护森林的规则和秩序,有些我的小伙伴不适应,就搬迁到另一个生态区域的边缘过日子。
身处已进行数百年的全球化,不同的文化接触,各种传统错杂,就像种子和花粉散落四方。每个地方都有自主的轨道,但对于远方的人和自己行事不一样,也无法不好奇、假装不知道。写作这本书时,正当我努力挖掘自己身上的历史,追踪相异的、未必冲突但不一定协调的传统,如何内化进自己的意识:有些一直在主导我的路向,有些则被压抑到意识的更深处。我设法抗拒那些明显限制我的规范——即使它并非没道理;开始违反一些过去习以为常的惯性,重新设计和部署;练习一些不熟悉的方式,实验看会有什么新的效果。很多安排都是刻意的。这些尝试没多大了不起,但只要能用自己都没想过的念头写出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句子,那就是我小小的前进与突破。我尝试结合或混杂不同的传统,让它们在我的头脑起新的化学变化。当我迈入中年,越觉得应该多照顾和培养自我。如果再让我走一遍学问的山林原野,我希望能更自在快乐;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传统,或被其座落的环境、运作的体制,左右自己的心志和命运。学问或文化传统,有时如同帝国或资本主义,就跟大山一样漫长而辽阔——山里有神与怪物,而那是山的力量,不是人的。
中国拥有众多的、各种才智与不同层次的读书人。可想而知,读者对本书一定会有不同的评价,甚至就像我获得的审查意见一样两极化。那些差评曾让我心情低落、不以为然,但经历了这个过程反而让我明白:褒贬参半的人事物或许意味对立两方相隔的深渊,其实欠缺一座桥梁;这比起单方面的好或坏有意思多了。但愿这本书能让喜欢的读者受益,不以为然的读者也能藉此磨炼批评的锋芒,找出自己想走的路。
廖宜方
2021年9月28日
楔子
第一章 皇帝的客人:王莽与王者的后裔
一、历代帝王的名单
二、王者后裔的身份和礼遇
三、儒生的信念与势力
四、结 语
第二章 华夏的历史空间:拓跋宏的旅程
一、文化的竞争
二、文明的历史、遗迹与他界
三、王都之旅
四、结 语
第三章 失落的王陵:杨广和李世民的感伤
一、隋唐帝国两位君主的巧合
二、历代王陵的转化
三、历代王陵在后世的变迁
四、结 语
第四章 王权的公关:许敬宗和褚无量的操作
一、历代帝王祭祀的诞生
二、皇帝的旅行、教养与形象
三、从特典到常规
四、结 语
第五章 起源、序列和体系:李隆基对王权历史的构图
一、皇室的起源:老子
二、统治的起源:三皇
三、国家的起源:开国之君
四、王权的序列
五、国家祭典的体系
六、结 语
第六章 赵匡胤的战争、祭典与国土
一、十世纪的王陵
二、盛世典礼的再现
三、历代王陵的维护
四、王陵名单的缺席者
五、王陵地点的正确性
六、王陵的建庙
七、结 语
第七章 朱熹的“道统”:批判帝王与功业
一、“功臣”的荣耀
二、孔庙地位的变化
三、“道统”的批判
四、结 语
第八章 朱元璋、朱厚熜与历代帝王庙的建立
一、“道统”的危机
二、朱元璋的开创
三、朱厚熜的变革
四、结 语
第九章 爱新觉罗氏与“中华统绪”的建构
一、福临的挑战和焦虑
二、玄烨与历代帝王庙的扩充
三、胤禛和他面临的质疑
四、弘历及其对王权历史的新诠释
五、结 语
终 曲
征引书目
谢 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