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大多数中国读者通过语文课本认识了契诃夫。悲惨的小凡卡、变色龙奥楚蔑洛夫和套中人别里科夫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俄国十九世纪末期□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与法国作家莫泊桑和美国作家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
1860年,契诃夫出生于俄罗斯帝国罗斯托夫州亚速海边的塔甘罗格。祖父和父亲曾经都是农奴。凭借自己的勤劳和智慧,祖父当上了地主家糖厂经理,并陆续积累了一笔钱,终于在1841年为全家赎身。后来,父亲经营杂货店。全家人对东正教十分虔诚甚至狂热,这对契诃夫后来悲天悯人的性格有着很深的影响。父亲经营商店十分惨淡,因此契诃夫从小生活十分艰难。
契诃夫不喜欢抛头露面,总是勤勤恳恳地写作,默默无闻地做事。对于婚姻问题,他曾经说过:“演员和艺术家从来就不应该结婚。每个艺术家、演员和作家只会爱自己的艺术,整个身心都倾注于艺术,怎么可能还有夫妻之爱?”他多次表示:“我不想和谁结婚,我要是和妻子在一起,一定很寂寞。”他觉得妻子和家庭生活会约束他,和自己的生活不相容,但是后来他的态度有所改变。41岁时,契诃夫和莫斯科艺术剧院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奥尔加·列昂纳多夫娜·克尼碧尔结婚。3年后,契诃夫因病去世,克尼碧尔终生未再嫁。
契诃夫的小说紧凑精炼,言简意赅,给读者以独立思考的余地。他坚持现实主义传统,注重描写俄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塑造具有典型性格的小人物,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俄国的社会状况。他的作品对贫苦人民寄予了深切同情,无情地揭露了沙皇统治下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丑恶现象。契诃夫被认为是十九世纪末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
本书收录了契诃夫14篇爱情小说:《爱情》《不幸》《出阁》《大沃洛佳和小沃洛佳》《带小狗的女人》《画家的故事》《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坏孩子》《佳人》《散戏以后》《韦罗奇卡》《幸福的人》《关于爱情》和《作弄》。
契诃夫生活的时代正是俄国革命的前夜,他义不容辞地成为俄国历史变革的先锋。有趣的是,即使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契诃夫同样悲天悯人、不忘苍生。
《画家的故事》主人公浪荡世间,寻觅永恒眷恋。但他心怀远大理想,支持从思想层面解救当时的劳苦人民,言谈中,不经意阐述了较为深刻的社会主义理论。文末“米修斯,你在哪儿?”扣人心扉。一方面,画家在呼唤恋人。另一方面,那又何尝不是契诃夫在呼唤俄国革命的未来?
《出阁》主人公在结婚前,受朋友启迪选择逃婚,去大城市见识了更为广阔的世界,反映了旧社会女子冲破家庭枷锁的勇气和新时代女性的思考。主人公获得了新生,启迪者却因肺结核离开人世。巧合的是,契诃夫也因肺结核英年早逝,难道他就是那位“启迪者”?
在成人世界,婚外恋无法回避,是是非非、众说纷纭。《不幸》的贵太太遇见真爱,决定□□,□终情感战胜理智。《大沃洛佳和小沃洛佳》正是永远困扰女人的两种情人。《关于爱情》提出了出轨前待解的课题。男主人公追逐带小狗的女人,两人已婚,却相互爱恋,□终陷入困境,无法摆脱。虽然涉及婚外恋,但契诃夫笔下的人物绝不猥琐,皆有困扰,因为他们都是普通人。
契诃夫描写少女、恋人和新郎,笔触细腻,让人身临其境、忍俊不禁:
少女怀春,思绪乱飞;(《散戏以后》)
沉鱼落雁,有人追随;(《佳人》)
卿卿我我,可要当心;(《坏孩子》)
新婚燕儿,啼笑皆非。(《幸福的人》)
在《作弄》和《韦罗奇卡》中,女主人公落花有意,男主人公却流水无情。前者构思奇妙,“我”借风之语作弄女主人公,□后却有“年少不更事,千绪常萦身。如今万事开,少年已不再”的感概;后者反映了男性女性爱情观的错位,奥格涅夫与韦罗奇卡邂逅让人怦然心动,但是当韦罗奇卡主动表白爱情后,奥格涅夫却不知所措,反而觉得爱情变了味,于是选择了退缩。
金钱或爱情,很多女孩都会面临艰难抉择。18岁姑娘,出身下层阶级,被迫嫁给52岁富裕文官,□终凭借美貌步入上流社会,而家人却渐渐淡出了她的视线(《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女主人公一旦满足了金钱的欲望,就会渴望真正的爱情,探索灵魂的归属,这让她十分苦恼(《大沃洛佳和小沃洛佳》)。
契诃夫很欣赏夫妻之间的包容,首篇《爱情》就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契诃夫去世后,妻子终生未再嫁,那又是怎样一种包容?
感谢出版社的选题,让我们能够从一个新的视角了解契诃夫。本书根据英文版转译,同时还参考了汝龙(1916—1991)《契诃夫小说全集》汉译版(上海译文出版社),在此谨向翻译前辈致敬!
再次感谢出版社及本书编辑的辛勤劳动!
冯 健
2019年8月底于重庆
作弄
冬天一个晴朗的中午,大地冻得咯吱作响。娜坚卡挽着我的胳膊,站在高山上。她的两鬓卷发和上唇茸毛覆着一层银霜, 脚蹬一双小套靴。面前是一道光滑的斜坡,就像一面镜子,反射 着阳光。旁边有个小雪橇,上面蒙着猩红色的呢子套。
“我们滑雪橇吧,娜杰日达·彼得罗夫娜!”我央求道:“就一次,我保证,肯定没事,不会受伤的。”
但是娜坚卡很害怕,在她看来,冰山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我 示意她坐上雪橇,她屏住呼吸,往下一看,早已魂飞魄散。要是 她真冒险坐着雪橇冲到山脚下,又会怎样呢?说不定她会吓死,
会发疯。
“我求您啦!不用怕,要知道,您这是胆小懦弱的表现!” 娜坚卡□后答应了。不过看得出来,那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才 答应的。我扶着娜坚卡坐上了雪橇,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我 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然后一起冲下悬崖。
雪橇像子弹一样飞出去。风咆哮着,像无数支利箭射在脸 上,在耳边呼啸,撕扯着我们,似乎要拧断我们的脖子,让人无 法呼吸。仿佛一个魔鬼在怒吼,伸出爪子,把我们拖入十八层地 狱。周围就像一条飞奔的飘带,再过一会儿,我们似乎就要粉身碎骨了。
“我爱你,娜佳 !”我低声说道。
雪橇开始减速,风的咆哮声和滑木的沙沙声,再也没有那么 可怕了,我们的呼吸也没有那么困难了。终于滑到了山脚下。 娜坚卡已经半死不活,脸色苍白,还没有透过气。我扶着她站 起来。
“我再也不坐雪橇了,不管什么理由,”她睁大眼睛,充满恐 惧地看着我,“说什么也不干了,吓死人了。”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打量着我,满脸困惑:那句话是我说的吗?还是一阵急风骤语,是否是她一时听错了呢?
而我,却站在她旁边,一边抽烟,一边盯着自己的手套,目不转睛。
她挽着我的胳膊,一起在冰山附近溜达了很久。显然,这个 谜团让她心神不宁……那句话究竟说了没有?说了还是没说?这 事关她的自尊、荣誉和人生,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娜坚卡一直看着我,眼神犀利,急切而忧郁。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看看我还会不会说那句话。那张可爱的脸啊,真是写满了阴晴圆缺。我看得出,她的内心在挣扎,想要说什么,想问一问,却说不出口。她很尴尬,内心的喜悦既让她恐惧,又让她烦恼。
“您猜……”她说着,却没有看我。
“嗯?”我问道。
“再来一次吧。”
我们沿着阶梯,又爬到山顶。娜坚卡坐上雪橇,面色苍白、浑身发抖。我们又冲下来,风咆哮着,滑木沙沙作响。在雪橇冲得□快,四周□嘈杂的时候,我又低声说道:
“我爱你,娜坚卡!”
雪橇停稳后,娜坚卡猛地望了一下刚刚滑下来的山坡,然后又长时间地看着我,倾听我漫不经心、毫无激情的话语。她弱小的身躯,每个细胞,甚至她的皮手笼和风帽,都很迷茫。她满脸困惑:“这是怎么回事?是谁说了那句话?是他吗?还是我听错了?”
她半信半疑,焦虑不安,失去了全部耐心。可怜的女孩并不回答我的问题,皱着眉头,快要流泪。
“我们要不回家吧?”我问道。
“可是我……我喜欢滑雪橇,”她红着脸说:“要不,再来一次?”
她“喜欢”滑雪橇。话虽如此,但是一坐上雪橇,她又和前两次一样,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吓得透不过气来。
我们第三次冲下山坡,她看着我的脸,盯住我的嘴唇。可是我却拿出手绢,捂在嘴上咳嗽。雪橇滑到半山腰,我又低声说道:
“我爱你,娜佳!”
谜团还是没有解开。娜坚卡默默无语、心事重重……我送她回家,她试图放慢脚步,一直等着,看我还会不会对她说那 句话。看得出,她的内心饱受煎熬,尽力克制,不会自言自语:“那句话不可能是风说的!我也不希望是风说的!”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一张留言条: “如果您今天去滑雪橇,来喊我。——娜。”
从那时起,我们每天都去滑雪橇。每次冲到半山腰,我都会低声说那句话:“我爱你,娜佳!”
很快,娜坚卡习惯了,就像酗酒或服吗啡一样上了瘾。没有那句话,她似乎就活不下去。当然,坐着雪橇冲下冰山,还是让她非常恐惧。但是这种恐惧和危险,却让爱的风语凭添了几分魔力,那句话依旧是个谜,搅动着她的内心世界。是我?还是风?
究竟是谁在向她表白?她不知道,不过她好像也不在乎。只要美酒能醉人,哪个酒杯都一样。
刚好一天中午,我一个人去溜冰场。在人群里,我看见娜坚卡往山上走,她环顾四周,到处找我……后来,她胆怯地爬上阶梯……她害怕一个人坐雪橇,真的很害怕!她洁白如雪、浑身 发抖,一步一步往上爬,就像上刑场一样,但她却义无反顾。显 然,她下定了决心,□后看看我不在的时候,能不能听见那句令 人惊喜而又甜蜜的情话。她脸色苍白,恐惧地张开了嘴。她坐上 雪橇,紧闭双眼,似乎在向世人告别……小雪橇风驰电掣,滑木发出沙沙声。我不知道,娜坚卡是否听见了那句话。我只是看见她从雪橇上站起来,十分虚弱、十分疲惫。她满脸困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听到了什么。冲下山坡带来的恐惧,让她的听觉、辨音和理解能力丧失殆尽。
转眼间,春天来了,三月的阳光和煦而温暖……那座冰山越来越黯淡,失去了光泽,□后融化了。我们不能去滑冰了。可怜的娜坚卡,能到哪里去听那句话呢?何况也没有人会说那句话, 因为没有风了,我也准备去彼得堡,要很长时间,或许一直留在那里。
动身的前两天,日近黄昏,我坐在小花园里。隔着一道很高 的篱笆墙,是娜坚卡家的院子……天气很冷,粪堆旁有积雪,树木还没有发芽,但是已经有了春天的气息。白嘴鸦叽叽喳喳,停在树上,准备过夜。我走近篱笆,透过缝隙看了很久。娜坚卡走出屋子,进入门廊。她仰望天空,神情沮丧……春风吹拂在她那苍白忧郁的脸上,却让她想起滑雪橇时呼啸的狂风,还有风中那句情话。她的面容显得更加幽怨,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可怜的女孩,伸出双手,仿佛在祈祷春风给她送来风语。我不失时机地低声喊道:“我爱你,娜佳!”
天啦!娜坚卡一阵惊喜。她喊了起来,满脸微笑、美丽动 人,迎着风儿,伸出双手,又高兴,又快乐。
我转身去收拾行李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如今,娜坚卡已经结婚了,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选择,这不太重要。她的丈夫是贵族监护会秘书,现在有了三个孩子。至于以前我们一起滑雪橇,还有“我爱你,娜坚卡”,她都没有忘记,那是她一生□幸福、□触动心弦的美好回忆。
我呢,已不再年轻,但是我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为什么要作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