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家诗选》(增订本)收录中国现当代著名诗人艾青、蔡其矫、流沙河、邵燕祥、陈明远、傅天琳、舒婷的诗歌作品共212首,其中修订和增补了诸诗人20世纪到21世纪初的新作50多首,邵燕祥、流沙河、陈明远、傅天琳还在原“自叙”后又撰写了“再版叙”,同时在文学评论家蓝棣之的原序后增加了评论家汪剑钊的新序,从中可窥见百年来中国新诗的横向断代年轮和纵向进化轨迹,是为纪念中国百年新诗的一大力作。
诗是极富有情感的文字,如果我们能读诗,那么我们没有理由不选择艾青、蔡其矫、流沙河、邵燕祥、陈明远、傅天琳、舒婷的诗,而他们是中国新诗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诗是中国新诗在不同时代的代表作。
增订版序:诗是美的归宿
汪剑剑
“七”是个耐人寻味的数字,它意味着轮回、循环和圆满。或许由“北斗七星”获得启示,人们喜欢以“七”来命名某个群体或社团,著名的有魏晋之际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明代的“前七子”与“后七子”,清代的“吴中七子”,等等。在外国文学史上,也同样有七人组成的诗歌群体,最著名的当数法国的“七星诗社”,龙沙、杜贝莱是其重要代表。
《七家诗选》也集中了七位中国当代诗人的作品。他们分属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代际,各自的写作风格和审美趣味也不同,把他们集合到一起的是对诗歌的信念、对美的理解、对艺术的虔诚和对中国现代诗作出的贡献。或许唯其不同,他们的存在才构成了现代诗版图的丰富性。
(一)艾青
艾青是中国现代诗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创作在20世纪30年代即引起了诗坛极大的关注。少年时代,我最早读到艾青的一首作品是《黎明的通知》,记得它好像被收录在一本诗文选读的文本中。该诗洋溢着一种明朗、昂扬、蓬勃的青春气息,全诗除四个逗号之外便没有任何标点,保持着连贯的语气,而诗中的每个句子都如同滚动的露珠,清新、晶室、饱满,充满了希望。当时,它最吸引我的是全篇对拟人化手法和祈使句的使用:“为了我的祈愿/诗人啊,你起来吧”,为把真诚的愿望付托给每一个聆听者,作者意欲做一名“忠实于时间的诗人”,“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他“叫醒”的人不是达官贵人而是芸芸众生,有“清道夫”“村妇”“殷勤的女人”“病者与产妇”“负伤者”“难民”“衰老的人们”和“呻吟在床上的人们”。显然,这是有深刻寓意的。这首诗最初的创作动机是对革命的赞美和对新生活的期待,最后却突破了单一指向而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他的名作《太阳》,刻画了一个大写的人,豪迈、沉着、自信。对于太阳,人们多半怀有崇敬、膜拜的心情,倘若进入文学的写作,多半会写出“朝着太阳奔去”“迎向太阳”一类的文字,但艾青在1937年就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然而,艾青也并非是一味激昂的,他也有不少沉郁的作品。那首流传甚广的《我爱这土地》,便以飞鸟的形象倾诉了对土地的眷恋,真挚地表现了人与土地那种血脉相连的关系:“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作为诗人,艾青对比喻的使用极为重视。在他看来,“形象思维的活动,在于为自己寻找确切的比喻,寻找确切的形容词,寻找最能表达自己感觉的动词;只有新鲜的比喻,新鲜的形容词和新鲜的动词互相配合起来,才有可能产生新鲜的意境”。《冬天的池沼》一诗便是其诗歌追求最恰切的证明,从而显示了尤为出众的想象力,在物我的对应共振上拨动了读者的心弦。首先,诗人抓住了冬天的季节特点,从凋敝的各种景象中选择了一个典型的意象“池沼”,并由“池沼”在湿润与干涸之间的变化引发了诗人的想象,并拈出了一连串的比喻,在描述中叠加了情感的因素: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由此渲染了一种悲凉、黯然的氛围,物象因情感的渗入获得了形而上的提升,情感则在物象的凸显下具有了感性的光泽。末三行“冬天的池沼,/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在复沓中加重了人们对冬天的感受和对暮年的垂怜,读来令人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1929年,艾青曾在林风眠的鼓励下在巴黎勤工俭学,希望成为一名画家。但最终的结果却被他自嘲为“母鸡下了鸭蛋”,也就是说,未来的画家在无心插柳的情况下成了一名诗人。这种转向无疑与艾青对绘画和诗歌的理解有关,他在一篇文章中说道:“诗比起绘画,是它的容量更大。绘画只能描画一个固定的东西,诗却可以写一些流动的、变化着的事物。”于是,他“借诗思考,回忆,控诉,抗议”,并且诗也成了他的“信念”“鼓舞力量”和“世界观的直率的回声”。艾青熟读欧洲象征主义的诗歌,并自陈深受凡尔哈伦的影响,曾经翻译过后者的《原野与城市》等作品。而从这首诗中,我们多少能感受到那位比利时诗人的风格:低沉、灰暗、沮丧、怅惘,但对人性和美充满了憧憬。
艾青与不少耿直的知识分子有着相似的命运。1957年他被错划为“右派”,被遣送到黑龙江、新疆等地生活和劳动,创作中断了二十余年。新时期以后,他捡拾起失落已久的诗笔,写下了一批“归来的歌”,登上了又一个台阶。其中的《虎斑贝》是极有代表性的作品,诗人百感交集,“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丨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道出了一个历经沧桑的歌者对世界的重新认知。20世纪80年代,正是在艾青一代诗人的“归来”和年轻诗人的现代性探索中,诗歌开始复归于艺术的本位。